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J來信說買了王丹的新詩集,大塊文化出的那本。他說話的方式讓我止不住笑意,笑著笑著心裡卻不免惻然。
我曾經和他討論王丹的詩嗎?那的確是很久遠以前的事情。寂寞永遠揮之不去的慘綠青春年華,我抄著一首又一首的詩,這樣地虔誠專注,一筆一筆,刻在歲月的流光裡,轉瞬便是如今。
手邊有王丹第一本集結的獄中詩集,九歌出版社的《在寒冷中獨行》,算是政治身分之外,他正式宣告詩人身分的作品集。抒情的風格和現實生活中辯才無礙的他如此不同,以至於讀他詩作的人很難不將他的詩和作者遭遇聯想,有一種近似窺視的心態。如果詩作藝術價值是他真正希望被看見的部分,我以為這對於解析他的詩作或許不是很好,不過對於他來說,寫作是一種治療,也是一種維持自我的方式、一種精神盾牌,只是為了喜好而喜好、為了書寫而書寫,這或許才是書寫者最根本也是最高的境界。
新詩集《我和深夜一起清醒》一出,便在書局翻了幾次,相對於獄中詩,這次的作品在抒懷之外,詩人的心態已有了不同的開展,雖然仍以凝視內裡的抒情風格為主,詩作已不只是抵抗壓迫,維持自我清明的手段或治療,至少在主題上看得出他對於經營詩藝的企圖心。只是出版社的包裝方式讓我有些反感,編輯設計上讓人有種拿到王丹寫真詩文集的感覺,販賣「王丹」符號的企圖極明顯,這當然是競爭激烈的出版社為了行銷考量的做法,也是趨勢。或許是我自己的頑固念頭,面對這樣的包裝,不買書,不是不能,卻是不忍了。
上一本詩集裡,紀大偉為王丹寫了篇序,以波赫士的一則寓言故事,解析了王丹所面對的問題,也致上了一個文友所能給予的最深的,理解的祝福。從銅牆鐵壁的迷宮轉換到一無邊際的荒漠,沒有了單一外在的敵人,詩人如何面對複雜的各式潮流?如何面對無所遁逃的真實人生?他的心境、他的詩作有什麼樣的轉變?
我的不忍,最初便是由此而來,出新書的這陣子他上了幾本雜誌,拍了不少沙龍照,宛若偶像明星。在哈佛校園裡,詩人陳克華眼中的他是這樣的:
手握著大哥大,開著一輛銀白色跑車,經常在談話的場合突然告退,
衝出去對著手機哇拉哇拉一陣。
我試圖把眼前這個雅痞的紐約客,和天安門廣場上那個戴著笨重眼鏡,卻掩不住年輕臉龐上的銳氣、清衢而堅立的身影作聯想,這是一個流浪於新迷宮中的理想主義者的身影嗎?這是他選擇面對世界的方式嗎?和深夜一起清醒的他,追趕著青春的尾巴,然而整整十一年的空白,如何填補?
撇去這些包裝、畫面,回到他的詩作,在新詩集的重要主題之一或可說是時光,有許多抵抗時間、抽離時間感的靜思,也不免有許多感懷之作。序詩是〈還鄉〉:
很久沒有來過了/這條即使在午間/也罕有人跡的大街/那株早已枯萎的夾竹桃/散發不懷好意的香味/而我已醉意微醺/將冬日的陽光一飲而盡
我在街上獨自踉蹌/兩旁的舊房子在風中紋絲不動/這些我曾經相識的景物/證明了某些事情曾經發生/彷彿是在一種可能性之中/把時間成排地刻上牆壁/那石灰刺鼻而親切的氣息/讓我忽然間雙眼潮濕
正午/我坐在無人的街上/沒有人知道我的來歷/霧氣逐漸散去/我異鄉人的身分逐漸清晰
還鄉揭露了他的感懷心緒,和散文集《我異鄉人的身分逐漸清晰》中〈思鄉〉或〈與北京擦身而過〉或可並為互文,然而他是善於營造氣氛的,並不過分渲染誇大某些情懷,恰如其分地由景入情。詩集主要分為兩大部分,之一的詩作多是2000年之後的,之二則收錄1990年到2000年的一些詩作。因此之二的詩作有種靜謐中等待並依然希望的姿態,之一的詩作部分顯示了他在瞬息萬變的新世界裡,仍維持巨大的寧靜的心緒,一種抽離的靜觀視野;部分則充滿淡淡的憶往之思,對時光拋出的疑問與新的人生命題,如〈下雨的晚上〉:「…我聽見雨聲/如青春一樣遁入夜色」、〈無欲則剛〉:「…可是當時間以重量/慢慢壓碎玻璃般的感情觸角/我們開始學會無欲則剛/這會使我們惘然/使我們滋生一種/閱讀之後對閱讀的思念」。
鄭愁予曾形容王丹的牢獄生活是「有獄無牢」,藉著寫詩表現了他對生命的坦然。如今他已經從獄中走出,外在的牢籠既不曾綑綁他的心志,他也從未離開對詩的追求,對個人主體性的堅持與思想的鍛鍊。即使在層層的商業操作和包裝下,他溫婉的詩句卻透過紙背,依然動人。至此我的不忍也逐漸清晰,答案其實很簡單,我不忍卒讀的並不是什麼包裝過後的他,或是擔憂看見某種理想主義的殞落,而是這個不忍告別過去又不曾面對當下的自己,這個不夠坦然又無從著力的苦悶靈魂。
寒假在家中無意轉到公視,被一些觀眾批評的張愛玲和胡蘭成正在翻閱塞尚的畫冊,胡指著塞尚為妻子所畫的畫像說,我看這女子好憂鬱的樣子。張卻輕輕地說,那倒不是,我看這是一個曾經為理想所苦的靈魂,因為經過了許多,也消磨了許多,原先的理想只剩下一些些,然而也就是因為經過了這許多,剩下的這些,反倒遠比原先的還好、還珍貴了。
張愛玲還在螢幕上巧笑倩兮,我在電視機前呆坐,整個世界只剩下心跳的聲音。也許這便是問題的答案了,失眠的深夜,我和深夜一同清醒,展讀詩頁,新的太陽正在升起,一字一字,我這樣讀著:
是折斷陰鬱玫瑰的時候了,親愛的,
關閉星辰,把灰燼埋入地底;
並且,在光昇起時,和那些醒來或繼續尋夢
的人一同醒來,抵達那沒有其他岸的海的另一岸。
〈船歌是終〉(1967) Pablo Neruda
2004.冬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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